在改革開放的歷史篇章中,鄉鎮企業曾經盛極一時。作為國內制造業領軍板塊,以蘇州、無錫、常州為代表的蘇南工業前身可溯源到20世紀80年代迅猛發展的鄉鎮企業;而鄉鎮企業的前身社隊工業,曾因其蔓延生根、生命力頑強,被費孝通先生稱為“草根工業”。
記者近期發現,經歷40多年變遷,當年的“草根工業”正逐漸向中高端制造業跨越,正直面引才難、傳承難、供地難三大坎。
在蘇州一家民營企業生產車間內,工人在拉制蠶絲被。新華社記者 毛俊 攝
“引才難”怎么破?
“招工難”是近年來多地制造業面臨的難題。對于傳承至今的蘇南“草根工業”而言,隱藏在“招工難”背后的是“引才難”。記者在蘇南一個“工業村”走訪時,看到20世紀90年代建設的一棟“人才樓”,如今墻角灰舊,已改作他用。行走在蘇南基層,很多企業負責人不約而同懷念鄉鎮企業發展初期的“星期天工程師”。
記者在無錫一家電器公司遇見年近六旬的王建偉,他在這家工廠已經工作了35年、如今擔任工會主席。他依然記得工廠當年向上海請“星期天工程師”的舉措。“村辦企業地位低,除了找人才,找原材料、發貨都要找關系。”
1982年在江陰幾間破房子里靠9700元資金起家的江陰市一家制造企業,如今發展成知名制造企業上市公司。記者找到了建廠之初就在該企業打拼的七旬初創人。多年負責技術研發的他總結企業成長經驗,就兩個字——“挖人”。開始是就近招大學生,后來面向全國挖人才。“不少設計院、研究院的人才被挖到我們這里。”他回憶,工廠當年建起了“人才樓”,24小時供應熱水,他們一兩個月的收入有時相當于原單位一年工資總和。
這些年來,這家企業聚力開拓新產業領域,有的項目投資數億元,不少業務是創始人從未接觸過的。“關鍵是要挖到經驗豐富的熟手,如技術師、技術主管,重點把本行業前3名企業的人才挖過來。”他說。
“現在招人才不易,我們縣級市的生活條件雖然還可以,但和大城市還有差距,何況我們工廠還不在城區。”他說。
他介紹了企業的應對之策:首先是給舞臺——招一名博士進來,如果沒有施展身手的領域,往往三到四個月就走人;其次是給待遇,如拿出利潤的10%額外獎勵核心管理人員、技術人員,為了鼓勵研發,還從這10%中拿出1.5%優先分配給發明專利人;從節能費用中拿出節約費用的30%,獎勵節能技術貢獻者,而且連獎3年。
一些村辦工業實力強勁的富裕村也努力從外面“挖人”。在張家港永聯村,記者見到面向全國選聘而來的一位永聯村經濟合作社副社長,他過去在西部一個省會城市任職。永聯村黨委副書記陳華斌告訴記者,現在村里抓經濟的班子成員很多不是永聯村人,引入“外腦”可有效破解人才不足問題。
地方政府也在積極出招。“吸引人才不是企業單打獨斗。”無錫市惠山區一位干部說,為解決企業分散、引才難問題,當地推進“一鎮一院一產業”模式,即每個鎮圍繞主導產業,與大學、科研機構合作成立研究院,促進研究成果產業化,支持技術、資金入股。目前,中科院、哈爾濱工業大學等院校的多位院士、教授已參與其中。
“創二代”如何辦?
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為了化解鄉鎮企業產權不明晰帶來的弊端,以及在日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求得生存發展,江蘇提出在鄉鎮企業開展以產權制度調整為重點的改革。到2000年底,全省鄉鎮企業改制已達95%,其中大中型鄉鎮企業改制達92%。很多鄉鎮企業演變為民營企業,為經濟社會發展注入了新活力。
在這些民營企業中,“創二代”接班是現實命題。記者在江陰市新橋鎮一家發軔于鄉鎮企業的知名服裝企業展示館里看到一張巨幅合影,其中既包括創始人,也包括畢業于知名大學的“創二代”。接任法人代表的他,近年來已推動一些經營模式創新。“‘創一代’把握大方向,‘創二代’開始逐步接替。”江陰市利港街道黨工委書記陳奕介紹,這是當地企業的發展趨勢。
“草根工業”發展至今,不少“創一代”先后到了退休年齡。這些企業經過數十年的競爭生存下來,產品面臨轉型升級的迫切需求。“創一代”有著敢于冒險、能夠吃苦的精神,但在使用互聯網技術、對接國際市場等方面存在短板。解決好經營者傳承問題,地方政府同樣著急。比如在某制造業偏重的街道,很多生產機械行業中間品的企業,利潤越來越薄,亟待轉型。
也有一些企業創始人傳承出現困難。部分“創一代”多出身草根,每天打拼奮斗是樸素的信條,有的還不習慣放手給“創二代”,也不愿交給“職業經理人”;其次,“創二代”不少人不愿從事父輩開創的制造業,對其他產業心有所屬,有的更喜歡居住在大城市,不愿意回到鄉村。此外,這些企業不少是民營家族企業,由于股權結構內向、大多沒有上市,外部資本也難以介入。
江陰市工信局針對中小企業“創二代”企業家,舉辦多期“新生代培訓班”,采用小班化教學,報名條件主要包括:企業年銷售額原則上達到2億元以上;年齡在45歲以下;大專以上學歷;擔任高級主管2年以上。2019年,昆山啟動了年輕一代民營企業家培養“昆玉計劃”。從2022年開始,無錫市為加強“二代企業家”培養,不但選派到名校培訓,還輸送到工信、科技等部門掛職,幫助他們了解政府部門的運作。
2022年,常州市啟動民營企業家“薪火傳承創新創業”行動計劃,提出在全市持續重點培養50名以上領軍年輕一代企業家、100名以上骨干年輕一代企業家,帶動1000名以上新銳年輕一代企業家,打造“百年老店”領跑產業主賽道。
“不做富二代,要做創二代。”在蘇南鄉鎮企業重要發源地常熟市碧溪街道,記者走訪了一家創始于1990年的羊毛廠。陪著父親向外界介紹企業最新產品策劃的設計師周宇,就是廠長的女兒。畢業于蘇州私立學校的她,曾在英國留學深造。她說過去覺得羊毛衫是傳統產業,后來發現轉型升級的機遇非常大,她希望能幫助父親打造出知名品牌。“投身這一行,不僅僅是賺錢,更看重個人事業的價值。”周宇說。
工業土地供應“大限”怎么解?
記者在蘇南走訪看到,從“草根工業”發展而來的部分規模小、產出低的企業,近年來遇到工業土地供應“大限”,不少已經轉移到鄉鎮、街道的工業園區,有的已經或正在被“勸退”,有的企業則向蘇北、安徽等地轉移。
由于工業化、城市化快步推進,蘇南很多地方工業用地緊張。按國際慣例,土地開發強度的極限值為30%,早在2013年蘇南有的市已達28%。近年一些地方工業供地已近極限。
“過去出讓土地辦的部分工廠產值低,當年對推進工業化發揮了作用,但以現在的標準看浪費很大,需要盤活存量、做大總量。”記者從蘇南一工業經濟較為發達的街道辦事處獲悉,初步評估,當地七分之一的工業企業需要退出工業領域。2017年,蘇州市對工業企業資源集約利用評級,其中分值一半與“土地產出”即“畝均稅收”“畝均銷售”掛鉤,綜合運用稅收、供電等價格杠桿,鼓勵“優等生”,倒逼“后進生”。
為合理解決部分鄉鎮企業的用地需求,間接推動企業轉型升級,蘇南多地探索建立資源要素優化配置機制。一些地方結合“畝均稅收”“畝均銷售”“單位能耗增加值”等指標將企業分為畝均效益ABCD四類,鼓勵A類、B類企業做優做強,引導C類、D類企業加速轉型提升,限制發展D類企業。蘇州太倉限制D類企業用電倒逼轉型,吳江將D類“限制發展類”改為“轉型淘汰類”,更大力度推動低效落后企業轉型升級。
同時,以此為契機,蘇南各地完善正向激勵反向倒逼機制,集中資源要素發展優勢產業,依法依規淘汰低效低端產業。“南北共建”,不少企業也主動求變,將一些生產制造環節轉移到蘇北等地區,一些蘇州的工業企業將部分產能轉移到位于蘇北的蘇州宿遷工業園區,依托產業鏈、創新鏈的跨區域聯動,形成“雙向互利”共贏局面。
不少從“草根工業”中成長起來的企業也開始依據自身優勢主動尋求轉變。“20世紀80年代買自行車、收音機都要票,只要經營有方,就好比是‘撿錢’。現在投資一家企業馬上就感受到競爭壓力,看到經營風險。”一位親歷“草根工業”40多年發展歷程的蘇南企業家說。為在新的情況下“突圍”,他所在的企業做出重大布局,毅然投入數十億元建設大尺寸單晶硅項目,謀求新的增長點。
這只是蘇南“草根工業”變中求生的一個縮影。無錫市副市長周文棟告訴記者,今日無錫制造業發展的寶貴優勢,就是起步于“草根工業”,在大浪淘沙中形成的優秀本土企業家隊伍。記者走訪看到,從鄉鎮企業走來的很多制造業企業歷經滄桑變化,在生物醫藥、新能源等新興領域不斷開拓,正在重塑蘇南制造業格局。
記者:段羨菊 趙久龍 南京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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