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電影《消失的她》熱映,再度掀起了關于戀愛腦的討論。作為一個網絡流行語,戀愛腦是近些年才有的說法。據百度百科上的解釋,戀愛腦是一種愛情至上的思維模式,那些一戀愛就把全部精力和心思放在愛情和戀人身上的人,就被稱為戀愛腦。日常語境中,戀愛腦一詞的使用頻率頗高,而且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引起一場大規模討論。
痛惡戀愛腦的人自己唾棄,自然也愿意為其他人拯救戀愛腦的行為搖旗吶喊。在復盤《消失的她》的票房成績時,很多人將其歸結于對商業類型片套路的嫻熟操練和對觀眾爽點的精準拿捏。這其中,“專治戀愛腦”的營銷話術,對很多觀眾產生了一種巨大的吸引力。“花30多塊錢就能解鎖戀愛腦摘除手術”,通過對人們痛惡戀愛腦的心理的精準判斷,定制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電影的票房成功幾乎是意料之內的。如今,似乎只要旗幟鮮明地反對戀愛腦,就能自然收割一大批支持者。有人還利用這種心理,制造出一門“罵醒戀愛腦”的生意,賺得盆滿缽滿。
拯救戀愛腦
“啥時候醫院能開一個戀愛腦門診,想治治我的腦子。”在某社交平臺上搜索戀愛腦關鍵詞,首先蹦出來的就是一位網友如上的感慨。戀愛腦不光是病,在某些人看來還是“絕癥”。在常見的討論中,認為戀愛腦有害,已是不言自明的大前提。不但親朋好友“恨鐵不成鋼”,想把身邊的戀愛腦從感情的泥潭拉出來,那些被診斷為戀愛腦的人雖然沉溺其中也心知肚明其危害,并有自救的意愿。
“罵醒戀愛腦”的陪聊服務應運而生。某電商平臺上,“大哥你好呀”是最早嗅到商機的店鋪之一,目前運營時間已有兩年。據客服提供的價位表顯示,目前店內提供文字聊天和語音連麥兩種形式,價格因服務時長和叫醒師經驗資質而不同,最便宜的是由隨機匹配的工作人員提供的30分鐘文字聊天版服務,價格為20元;價格最高者為770元,由具備心理咨詢師資格證書的工作人員提供全天的語音陪聊服務。
前來光顧的客戶,多是替親朋好友代為下單,本人下單的并不多。戀愛腦真的能被罵醒嗎?評論區不乏“有點用,徹悟了”“很有效果”之類的評價,但更像幸存者偏差,“因為陌生人的幾句話,就輕松治愈戀愛腦?要知道,為他們下單的那些親人朋友,肯定早就勸了不少次吧。”有網友評論。
所謂“罵醒”是個夸張言辭,實際上更像是心理咨詢服務。有叫醒師曾向媒體透露,罵醒戀愛腦主要是通過了解戀愛腦成因,剖析其本質,并借用相關案例警醒,再安慰舒緩其情緒等流程實現。他們更像一個樹洞,做的是情緒的收納整理者。
可見,戀愛腦想要根治,不是易事,但想要“自救”和“救人”的努力嘗試,一直沒有間斷過。豆瓣上有個聚集了37萬網友的勸分小組,致力于“勸分不勸和”。那些帶著情感困惑來分享的人,幾乎無一例外地收到“勸分”的建議,“不分手還留著過年嗎?”這里的主流態度是,感情是可以輕易斬斷的東西,那些沉溺于愛情無法自拔甚至過度犧牲忍讓的人都是愚蠢軟弱的戀愛腦,組員每時每刻都在踐行“罵醒戀愛腦”這一永恒主題,與叫醒師的唯一區別在于他們提供的是無償服務。
討伐戀愛腦
從對戀愛腦的討伐中,能捕捉到一些耐人尋味的有趣變化。
去年,王寶釧挖野菜的梗在網上爆火,引發了對過往經典影視角色的重新審視。王寶釧反抗包辦婚姻,嫁給薛平貴,后因薛平貴隨軍出征西涼,王寶釧孤身苦守寒窯十八年,在既往的評價中,王寶釧即便不被歸入反抗封建禮教、勇敢追求愛情、值得稱頌的那一類人,也是帶有一些悲情色彩的可憐角色。然而,傳統解讀中附加其身上的“忠貞”品德,在今天的評價體系下全盤失效,被高度凝練為一句“戀愛腦”,似乎其自身悲劇的成因,只在于她長了一個戀愛腦。
反差在于時代不同造成的價值觀斷裂。王寶釧不是被唯一選中的一個,七仙女、三圣母等許多曾經覺得合情合理的角色,如今都被延遲診斷為“戀愛腦”重度患者。像蘇妲己一類的反派角色,一門心思追逐權力,不為情愛牽絆,反而憑借認知清醒成功洗白。以愛情為本位的傳統敘事,在搞錢搞事業第一、愛情退居次要地位的現實面前失靈了。
浪漫愛的虛幻泡沫被戳穿,親密關系自身所攜帶的風險性失去了美好外殼的偽裝暴露無遺,成為許多人望而卻步的直接理由。在龍飛律師的直播間,有關于這種風險性的生動呈現。龍飛律師是一位在抖音上有著千萬粉絲的普法博主,涌入她直播間的,多為受到婚姻困擾的女性,配偶出軌、經濟糾紛、婆媳矛盾……將婚姻生活的一地雞毛進行了全方位陳列。
形形色色的困擾和糾紛背后,龍飛律師有一條萬變不離其宗的建議,即“先搞錢,再求愛”。她“罵醒戀愛腦”,并不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而是教會親密關系中的受害者合理運用現有的制度和法律,最大程度上捍衛和爭取自身的合法權益。由此,網友形容她為搞錢至上,“妥妥一個專治戀愛腦的雷霆戰將”。
韓炳哲在《愛欲之死》中提出,效率社會帶來的對主動性和績效的過分強調,讓我們習慣用性價比衡量一切,用確定的績效去考量愛情。感性審判和動用法律思維的理性考量,殊途同歸地通往了“斷情絕愛”這一結論,背后折射的是時代的變化和女性意識的提升。說到底,這也是外在制度性保護尚不足的情況下,一種無奈之下的自我保護。
不應該被污名化
這種抵制戀愛腦的自發潮流,在毫無引導且缺乏核心共識的情況下,難免會有發展過頭的趨勢。對戀愛腦的大加討伐,劃清界限,其實是唯恐自己變成戀愛腦,成為親密關系中的“受害者”。這種出發點本是好的,卻容易在一個個具體案例中迷失,把原本暴露的制度問題,錯誤地對準了本為“受害者”的個體。
譬如,一開始勸分小組的成員更多地帶著助人情結拯救女性同盟,理性客觀地分析癥結和可能的后果,但是漸漸變成簡單粗暴的“尊重祝福”,對對方的痛苦糾結置之不理,或者干脆把一切過錯歸結于對方的性格缺陷,使得戀愛腦與缺乏理性、缺乏自我等標簽綁定,一些更值得掰開揉碎進一步探討的事情,反而成了被懸置的事情。對那些本就身陷情感困境的人來說,在網絡上求助沒有結果,反被附加上一個“戀愛腦”罪名,實則是一種二重加害。站在獨立女性的角度無所顧忌地攻擊“戀愛腦”,無疑是受害者有罪論的生動實踐,這何嘗不是一種“恐弱”心理?
或許到了重新梳理戀愛腦含義的時候。戀愛腦最初指的是在愛情中過度犧牲,以致迷失自我,判定戀愛腦應有的考量是戀愛中的雙方,即對方是否值得付出也應該納入其中。慧眼識人,在愛中保持獨立人格,是在批判戀愛腦時所展望的理想形態。這兩者兼得,對普通人來說談何容易——獨立人格乃是個終其一生的課題,慧眼識人更是對自我眼光的莫大考驗,理想的愛情形態很難落實,囿于種種不利的現實因素,造成戀愛腦似乎遍地都是的錯覺。
對戀愛腦的討伐當然有其合理之處。愛情觀本就是隨時代而異的,不要戀愛腦,其實是不愿屈就非健康的親密關系,這既是對自我也是對愛情的更高要求。過去,對浪漫愛的推崇和渴望是時代主流,而今戀愛腦的風行,便顯示出當代人追求愛情時更趨理性的態度,有一定的進步。
在實際的操演中,割斷戀愛腦生存的一切可能,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在勸分小組中,成員經常給出的戀愛腦治愈建議包括以自我感受為中心,工具化對方,不要投入感情等極端性方式,實際上是斬斷了愛情滋生的土壤。復旦大學教授梁永安一度直言自己欣賞戀愛腦,“談戀愛時,如果腦子里一直盤算如何不吃虧,那談的也是打折的戀愛。很多東西都不是個體能夠控制的,得失成敗也不是主觀層面能決定的,一個人能決定的只有自己感情的純度。人的生命應該是透徹的、真誠的,愛情存活的土壤離不開這些,而現在很多人口中的愛情,其實都是被愛,并沒有愛的成分。”
親密關系給予人們深度探索自我的機會。在戀愛腦一詞被濫用、被當作一個武器無差別攻擊的當下,或許我們也應該保持一定的清醒,即對愛的正當渴望不應該被污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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